堆放在工作室裡的手塚作品
楳圖一雄於2024年10月28日辭世,享壽88歲。在他離世前不久,筆者曾造訪了那間主人不在的東京吉祥寺工作室,當時的景象至今記憶鮮明,因為地板上散亂地堆放著五、六本手塚治虫的早期作品。
眾所皆知,楳圖長年對於手塚抱持著強烈批判。筆者在2022年採訪他的其中一部代表作《漂流教室》(1972年)時,聽到他這麼說:
「現在回想起來,我大概是相當排斥手塚治虫式的『光明未來』吧。總覺得就是想要跟他唱反調。」
《漂流教室》講述的是一群小學生穿越到人類滅絕後、成為廢墟荒野的未來,為了生存展開殘酷戰鬥的故事。楳圖口中的「手塚式『光明未來』」,應該是指《原子小金剛》中以科學萬能為基礎所勾勒的世界吧。

《漂流教室》©︎楳圖一雄
光明的未來與恐怖之森
楳圖出生於和歌山縣高野町,在奈良縣吉野地方成長,兩地皆是緊鄰山林。相對的,手塚自戰前起,便在兵庫縣寶塚市的高級住宅區度過童年。
「手塚的漫畫充滿陽光,擁抱光明的未來,是那種典型的正向世界。我想既然如此,我就反其道而行走向灰暗。(中略)吉野漆黑的森林就是我一切的起點。」(《讀賣新聞大阪早報》,1997年11月8日)
楳圖恐怖風格的源頭,就來自他自幼近在身邊的「森林的恐怖」。森林的恐懼會侵入城市、侵入家屋;然而原始森林同時也是生命力的泉源。對楳圖而言,「恐怖」未必是負面的,它也是一種促使人活下去的力量。
楳圖立志成為漫畫家,是因為10歲那年在奈良縣五條町(今五條市)夏祭的神社境內,買到了手塚的單行本出道作《新寶島》(1947)。他備受震撼,覺得「那完全不同於其他作品,是新時代的嶄新表現」。從那之後,他便熱切地開始收集手塚的單行本。

手塚治虫作畫、酒井七馬原作兼統籌的《新寶島》(左)(nippon.com編輯部攝影);執筆中的手塚治虫(右)(時事)
《新寶島》是以英國作家史帝文森(Robert Lewis Balfour Stevenson)小說《金銀島》(Treasure Island)為藍本,加上了泰山電影的元素;看似平凡的冒險漫畫,但格與格之間的強烈「連續感」澈底俘虜了許多孩子的心。藤子不二雄Ⓐ甚至讚嘆:「簡直就像畫在紙上的電影。」這部作品成為戰後漫畫的起點,也是歷史性的創作。
手塚負責作畫,原作與統籌則由漫畫家前輩、同時也是動畫師的酒井七馬負責。雖然不易分辨電影式的風格手法究竟是哪一位出的力,不過楳圖在著作《恐怖的招待》(1988)中提到,他的分鏡銜接受到了酒井深刻影響。那麼,他又從手塚身上學到了什麼呢?
意識到手塚的「冷酷戲劇性」
楳圖說:「手塚在故事裡,時常出現冷酷的橋段,比方說以為存活下來的角色突然死掉了。我當時覺得必須借鑑這種手法。」(《文學界》2022年4月號)他指的,應該包括了《新寶島》之後《失落世界》等手塚治虫早期的科幻作品。楳圖從手塚那裡吸收的,不僅是畫風,更有那種「冷酷的戲劇性」。
這種影響很快就出現在他的第二部長篇科幻作《別世界》(1955)裡。對待讀者容易移情的主要角色也毫不留情,正是楳圖的特色。《漂流教室》與《我是真悟》中也能清楚地看到同樣的特質。考慮到手塚劇情的特質常以俯瞰人類命運的視角展開,楳圖確實承襲了其中相當一部分。
楳圖少年時的畫風最初與手塚極為相似,但是到了國中,他認為「若要成為職業漫畫家,就不能模仿手塚先生」,於是重塑了自己的畫風。1955年的出道作品《森林兄妹》(與漫畫社團的夥伴水谷武子合作)及《別世界》,便皆已成功脫離了手塚的畫風。

出道作《森林兄妹》©︎楳圖一雄

第二部作品《別世界》©︎楳圖一雄
然而出版社認為他的新畫風「不討喜」,他在無奈之下只好回到手塚風格,並為此深感悔恨,覺得自己「畫得亂七八糟」。楳圖日後之所以排斥手塚,或許與他少年時期不斷努力擺脫手塚影響的苦澀經驗有關吧。
「追人是搞笑,被追是恐怖」
楳圖以獨特的風格博得人氣是在1960年代,當時他開始活躍於貸本與少女漫畫雜誌。1961年,他在貸本上發表往後成為驚悚象徵「蛇女」的首部作品《嘴裂到耳邊時》,一舉打響了「恐怖漫畫」的名號。當時雖然已有「怪奇漫畫」這個詞彙,但是「恐怖」卻是楳圖首次提出,恐怖漫畫也藉此席捲60年代的少女漫畫雜誌。

《嘴裂到耳邊時》©︎楳圖一雄
1960年代末期,楳圖將重心轉向了少年漫畫雜誌,《漂流教室》這類科幻作品,還有《小誠》等搞笑作品,全都獲得了熱烈迴響。他還持續在少女漫畫雜誌發表作品,推出心理恐怖名作《洗禮》。

《小誠》©︎楳圖一雄
「追人是搞笑,被追是恐怖。」這是楳圖的名言。至今沒有幾個作家能畫出如此多采多姿又題材廣泛的作品,若真要說,也就只有手塚了。
兩人在世時幾乎沒有交流,有時筆者也懷疑,楳圖或許只是單方面沒來由地憎惡手塚。其根源似乎來自國中時,他把自己的作品寄給了手塚,卻遲遲沒有回應而感到失望。
手塚於1989年2月去世。楳圖日後卻從藤子・F・不二雄那裡,得知了出乎預料的事。
「我(與藤子不二雄Ⓐ)去手塚老師那邊幫忙時,你的作品就貼在牆上喔!老師還說:『天才出現了。』」
楳圖對此坦率流露的喜悅,至今仍讓筆者印象深刻。他在2023年獲頒手塚治虫文化獎特別獎,不知是否讓他多少釋懷了一些呢?

《我是真悟》©︎楳圖一雄
辛辣的批判中,藏著對手塚的深愛
筆者在楳圖尖銳的批判裡,總感受到濃烈的「手塚愛」。
2022年採訪時,楳圖說:「我認為漫畫已經高度進化,但『虛假的世界』反而可能退化了。以前的漫畫滿是『虛假的故事』,這正是有趣之處。走在最前面引領大家的,就是手塚治虫。可是就連這樣的手塚都漸漸不再創作『虛假的世界』了。」
兩位巨匠擅長的世界宛如一正一負、彼此映照。然而楳圖10歲時,從手塚作品中獲得的漫畫原初魅力,應該是他終其一生也未曾放下的事物吧!楳圖作品中最混沌的「虛假世界」,是他的最後一部長篇《十四歲》(1990)。這部作品在手塚去世隔年開始連載,不免讓人產生無限猜想。他將創作提升到藝術層次的,是2022年發表的雙冊作品《ZOKU-SHINGO 小小機器人 真悟美術館》,可說是極致的「虛假故事」。

《十四歲》©楳圖一雄
當然,我們不能把楳圖的一切全都歸結於手塚。手塚證明了即使是孩童取向的漫畫,也能描繪出暴力與情色並呈的精緻劇情;不過楳圖在其中更加入了「恐怖」的切口,進一步拓展了漫畫的疆界。他對美與醜的極端對照也有獨到之處,即使以現代的視角來看,也站在少有人能追及的高度。

《ZOKU-SHINGO 小小機器人 真悟美術館》©楳圖一雄
然而即使如此,筆者仍然想要強調,手塚與楳圖天生擁有的「說故事才能」極為相似。無論是故事的多樣性、題材跨越的幅度,還是注視人類的目光,全都很相似。
受手塚畫風影響的漫畫家非常多,但是真正試圖承繼他「敘事能力」的卻沒有多少,楳圖可說是少數的一人吧!
當筆者在吉祥寺工作室看見那些手塚的書時,心中深受觸動。因為楳圖直到生命最後,都仍珍視著從手塚那裡獲得的事物。我是這麼相信的。
標題圖片:(左)取自《貓目小僧》。(中)手捧《小誠》公仔、擺出古哇西經典手勢的楳圖一雄。(右)取自《大蛇》。©︎楳圖一雄(nippon.com編輯部)